关于古诗文的吟诵
五月七日早上,由当地的几个朋友联络了当地几个“有关部门”,拉我去做了一次他们称之为“讲课”我却自以为是演戏的活动。讲的题目就是关于古诗文吟诵的问题。那次讲的很不成功,有预备了没讲的,有提了个头没讲透彻的,还出现了一个小错误。因为自己不满意,所以讲稿放在那里两个多月也没加整理。他们把录像刻了一个盘给我,我不但没传入我的电脑,连看也没再看,生怕再见我出洋相的样子。昨天,有曲阜的一个朋友,领几个不速之客造访。来访者是中央民族大学的三位研究生,带来“中华吟诵学会筹备组”所做的《中华吟诵学会工作介绍》一文的打印稿。要求我做个诗文的吟诵表演,并回答了他们的一些问题。内容涉及对古诗文吟诵的一些看法问题,我便把未经整理的讲稿给他们看了。他们要求拍照复制。我对所谓版权意识向来抱无所谓的态度,早就宣布过把以前所写的东西全部放弃。虚名浮利对我来说都是没意义的事了。虽是未经发表的东西,我仍然无保留的给了他们。既经外传,索性把杂乱无章的原稿贴在这里,就正于网络中的朋友。
以下是讲稿内容:
古诗是要吟的;古文是要诵的。古诗文吟诵的方法已经濒临失传了。因为时代变了,做学问的趣向和方法都变了,它没有了存在下去的依据
,下一步是要彻底消失的。没有什麽起死回生的方法能让它复活。现在提起它来说道一番,也不过是整理入档的意思,为非物质的文化遗产的名录上留下这麽一个项目而已。
古诗文的吟诵,就是把节奏放慢,用悦耳动听的乐音来诵读(或吟唱)出文本自身声调的抑扬顿挫,以及文章结构的起承转合来。并在诵读(吟唱)的过程中对文本进行思索、领会、理解、欣赏(总之就是享用)的过程和方法。他与现代晚会节目上常见的朗诵表演形同而实异。其不一样的地方有以下几点:
一、朗诵是公开的表演,是外向的;古诗文的吟诵是自己的学习、欣赏,是内向的。朗诵在礼堂、剧院等公开的表演场所,古诗文吟诵主要在自己的书斋里。
二、朗诵之前必须有充分的准备,要对文本内容了然于胸,朗诵进行时是不可重复的、一次性的表达;古诗文吟诵则可对陌生的文本通过吟诵来进行学习,可以无数次的重复和改错。
三、朗诵用语音,是说;吟诗用乐音,是唱;诵文则语音与乐音参半,是有说有唱。因此,朗诵只有节奏,没有旋律;吟诵有节奏,也有旋律。
四、朗诵是表达情感和情绪的。成功的朗诵要把作品的感情充分表达出来。古诗文的吟诵不表达情感和情绪,但在诵读和吟唱的过程中能酝酿、触发、生成和发展情感和情绪。朗诵表达的感情和情绪所感染的是听众或观众,古诗文吟诵所生发的感情和情绪所感染的是吟诵者本人。
朗诵与吟诵的不同,说明了传统的与近现代的治学路径的不同。孔子说:“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。”朱熹《集注》引程子説:“为己,欲得之于己也;为人,欲见知于人也。”孔子所提倡的“为己之学”,就是为学首先是为自己受用的。所谓“腹有文章气自华”,学问到了,气质也有了,风度、风采也有了。虽然儒家是积极用世的,不是佛家的出世和道家的避世。可是对于见知与不见知也还存得住气,还不太急切。所以孔子还说过“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?”而随着历史的发展,由于各方面的因素造成,治学方式变得急功近利了。因为急功近利,就没有那麽从容的时间更没有那麽从容的心态来享受学问了。农业社会的产物随着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方式的结束而一去不复返了。这一点我认为是不可逆转的。
古诗文的吟诵讲究的是发掘文本中固有的抑扬顿挫,都与汉语的声调有关。因此在探讨古诗文吟诵之前先要探讨一下汉语的声调。汉语属汉藏语系,汉藏语系的诸种语言都是有声调的语言。声调是我们语言中固有的,它的被发现则是在南北朝时期。南朝的齐、梁之间,沈约编《四声谱》,周颙编《四声切韵》。他们把声调分为平、上、去、入四声。有了四声
,古近体诗格律的产生才有可能。到了清朝的樊腾凤作《五方元音》,把四声增为五声,即分平声为上平声和下平声(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阴平声和阳平声)。这是如实记录了语言发展的结果。再一个结果就是在北方话里入声消失了。实用的语言中消失了,但在诗文的吟诵中还是要讲究的。这也是北方人对平仄声的掌握和运用中常感到困惑的一个问题。
四声怎样掌握?明朝释真空作《玉钥匙歌诀》,其中说:“平声平道莫低昂,上声高呼猛烈强,去声分明哀远道,入声短促急收藏。”从来吟诵诗文就是依据这个路子来走的。但是实行起来觉得很抽象。清朝有个袁子让作《字学元元》,他形容为“大抵平声铿锵,上声苍老,去声脆嫩
,入声直朴”。又进一步比喻说:“平声似钟,上声似鼓,去声似磬,入声似柷”。这些很不具体的说法,必须靠口耳相传和持之以恒地练习才能掌握。
说起来还是得益于西学的东渐。第一代新的语言音韵学家赵元任、刘复、罗长培等,用外国研究语言学的科学方法,用语音测试仪来记录调值,并创造了“五度标调法”来标注调值。理论上如此,但实际情况十分复杂,操不同方言的人,因为发声器官生理的原因,所发声调的调值变化很大,实践上仍要靠艰苦的练习来掌握和运用。
下面就说说吟诵古诗文的具体方法。
我所会吟的古诗的范围,限于古近体诗,即五、七言的绝句、律诗和排律。古风体、歌行体和乐府诗,对声调抑扬的要求与近体诗不同
,应当也是能吟的,但是我没有学过。在电视访谈节目中听过文怀沙先生吟诵《虞美人》词
,十分欣赏,觉得非常好听。但是只在电视上见过一鳞半爪,而且也没有记住。没得到系统的传授,所以对于词的吟法也是茫然的。今天只能谈古近体诗的吟法。
吟诗的节奏就是把平声拖长,仄声(包括上、去、入声)缩短。因为古近体诗有平起仄收和仄起平收两种格式,这样就形成两种不同的节奏。以七言为例,依“一三五不论,二四六分明”的规则,只讲二、四、六三个字。平起的首句是“平仄平”,仄起的是“仄平仄”,馀三句类推。律诗的后四句和排律的以下各句,以及五言诗,都按照这个规律来定快慢。至于旋律,不同的老师有不同的传授,是千差万别的。各人有各人的吟法,并且各自形成固定的程式。但因为都是循着一定声调的格式,其声调的抑扬起落有大体一致的旋律线,这是不能独出心裁的。不合平仄的诗不能吟,就像唱戏的唱倒了字一样,所以从前作诗的人也用曼声吟哦的办法来修改自己的作品。
(以下是吟诗的表演)
再谈诵读文章。最适合诵读的文章是辞、赋、骈文。先秦诸子文、史传体文因为是绝对的、彻头彻尾的“散文”,不讲句式排列,不讲声调抑扬,所以也就没有“气段”,不便于上腔上调。但唐宋以后的古文大多是能诵的。因为韩愈虽说是“文起八代之衰”似乎是接续了古文的传统,但是从八大家以下,都注意了句式的排比和错落,注意了文章的气势,注意了声调的抑扬,与先秦文已经迥然不同了。文章内容的段落,往往也是文气与声调的段落。所以念诵古文时,把段落称为“气段”。要用声音的起落表现出文章的气段来。从前还有一句俗语:“之乎者也矣焉哉,用的好了是秀才”。虽是一句俗语,却也说明了文言虚字的重要作用。同时,正是因为这些虚字常用在句尾,各有不同的声调,各自表达了不同的语气和情感、情绪,所以念诵文章也要在这些虚字上下功夫。从前老师不用叫学生回讲,只消听他朗朗上口地诵念一遍,就知他是否读懂了这篇文章。
(以下是诵读古文的表演)
最后说说从前读书的方法(包括声调、速度等)从前的老师从来没教过读书的方法。都是学着老师和“学长”(年龄大的同学)的样子念就是了。那时并不是念熟就完事了,而是没完没了地、反反复复地“温书”。近年来我对此不断的回忆,不断地反思,也有不少的领悟。近现代以来,新式学校(学堂)取代过去的私塾,有个漫长的过程。发达地区较早,但在比较闭塞的内地农村,直到解放后私塾才完全绝迹。因此使我也上了两年私塾学,能够赶上见到私塾学的真实情况。过去我们讲旧式教育的缺点时,常持的理由是私塾学光背“书歌”,不对内容进行讲解,学生对口里念的东西完全不了解。这也是真的!上私塾学所谓“开讲”,也是讲义理,而不是翻译字、词、句。对这个诟病旧式教育方式的理由,没有什麽人持异议。但是我们用学校的方法,先讲后读
,结果学到老死也没学会文言文。一般的是学一篇会一篇,教材上没有的仍然不会。你总不能把浩如烟海的古代典籍全学一遍吧?其中的佼佼者,能学得离开教材看懂所遇到的古代典籍,却永远不会用文言文写作。这是什麽原因呢?我看到人们学外语的情况来对比学文言文。讲了再读的好像学外语用汉语翻译了一样,汉语是母语,外语是第二语言。而在多民族聚居的地方,儿童从学说话就学会了两种以上的语言,这两种以上的语言都是他的母语。语言不但是交流的工具,也是思维的材料。第二语言只能用来交流,不能用来思维。还要译成母语以后用母语来思维。我们用学校的方式学的文言文,好像是第二语言,写作是要通过思维的,所以第二语言不能用来写作。而私塾学里硬是念懂了的文言文,也是他的一种母语。我从前看过一本旧时代行政机关的会议记录,用毛笔书写的、清楚流畅的梁启超体浅近文言文。我想当时的发言者,无论怎样的文诌诌,总体上来说得是用当时口语来说话的。可是记录者随手就记成了文言文,可见在转化上没有任何的障碍。可是现在无论多麽高层次的学者,为了炫才露己而卖弄几句文言文,抬手动足便是笑话。前几年我在李存葆一篇文章中挑出一百几十处错误,进来又在被称为艺术大师的范曾一篇文章中挑出了十几处错误。他俩基本上都是想显摆一下才弄巧成拙的。别的作家、学者也好不到哪里去。因为他们的文言文像旧时代洋人的买办说的“洋泾浜英语”一样,唬一下自己的同胞可以,在老外跟前不是话!也像当年侵华日军说的中国话一样:“你的大大的坏了坏了的!统统的死了死了的!”这能是中国话吗?有些专门研究某一种古籍的学者,那本万把字、两三万字的小册子,就是他顶礼膜拜的图腾。尽管他搞了多半辈子,写出洋洋几十万字超过图腾数十倍的研究成果,可是对小册子的文本真正朗朗上口地念下来了吗?像许多人学的会阅读、会翻译就是不会对话的“哑巴英语”一样。总之,文言文是他的第二语言。他应用文言文需要经过译成现代语这个步骤。
我这样讲有三点意思:第一,对一个事物不能在短时间内判断其是非、优劣,需要很长时间该事物深层次的属性才能表露无遗
,才能最后判定。这个最后判定也是复杂的、多方面的、错中有对对中有错的、优缺点相互关联着的,不是非此即彼的简单逻辑所能说明的。像我们过去对科举制、对旧的教育方式的认识一样。
第二,现代文最优美,最有表现力。再多么复杂的意思也能说透,而且说透的方式可以是直接的,也可以是委婉的,或者是隐蔽的。什麽样的感情都能够表达出来,什麽样的旁敲侧击,什麽样的弦外之音都能适可而止地叫该听懂的人听懂。只要你精通现代汉语的规律,手中的这支笔就能运用自如。所以生为现代人要用现代语来写作,把已经死了的东西搬出来卖弄,是浅薄和不成熟的表现。
第三,我所说的通过死念硬背把古文学成一种母语,现在已不可能。现代人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,用过去那种时间精力学通古代典籍,将使他们不适应现代生活,这个牺牲太大。还是刚开始所说的,农业社会的产物,不能适应工业社会和信息社会。传统文化有的要继承,有的该消失的就应当让它消失。留下点资料供将来研究就可以了。这就是今天我们谈论这个问题的目的。
(以下是念书的表演)